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理 发

理 发

平生有一怕：理发。昔年，住于乡下，每见村人理发，必先逃之夭夭。母亲就房前屋后寻找，躲藏不及，只有撒腿狠跑，母亲紧追不放，村中有好事者，亦围追堵截，结果自然是在劫难逃。被押送到树荫底下，人已围了许多，有男有女，有老有少，中立一个汉子，是村里有名的剃头把式，你看他湿毛巾搭在光脊背上，磨刀霍霍，摆出杀猪宰羊的架势，莫说孩子害怕，心软的大人也发怵。刀已锋利，把式把左膝弯起，刀在腿上正反快蹭三五下，剃头便告开场。先老人，后小孩。老人久经沙场，面不改色心不跳，坐在靠背躺椅上，微闭了双眼，一副陶醉的模样。轮到孩子，先胆大的，再胆小的，我就死活往后蹭，母亲急了，拧了耳朵骂：“躲得了初一，躲不了十五。”一句话，此头非剃不可。刀子在脑袋上滑动，珠泪在眼窝里打转。在我记忆里，剃头只这一回，便不可磨灭，那种感觉，好似上刀山、下火海。因了我的反抗强烈，父亲就买回一把推子，村人视为罕物，却不会用，我的理发就只有父亲操作。父亲的拿手戏是推光头，理由是我火气大，只有推光头才能去火。我心里不快，时常对着伟大领袖发痴发呆：他老人家的大背头真威风呵!父亲说，我年纪小，头发又硬，不适合背，倒是可以留小平头。这种发式，一直坚持到上大学。

上中学时，远离家乡，寄宿在学校。每到月初，父亲捎钱来，先买饭票，再买书，剩下两角钱，可以理一次发。理发馆在县城，理发师一律着白大褂、戴白帽，庄严肃穆，令人敬畏，以故，每一次进去，大气不敢出，及出，才长长松一口气，赌咒发誓再不进去。过了一月，头上毛草丛生，还得硬着头皮去，如此竟挨过了两年七百三十天。同学中有位怕友，死活不肯进理发店，他的老父亲在外地上班，免不了一月一次往返奔波，为宝贝儿子清理毛草窝。有了此友作样板，我不免趾高气扬了：与我的胆怯比，有过之者，往后大可心安理得。

上大学后，仿佛一场飓风，引起了脑袋的大革命：光头丑，平头土，唯有长发披肩掩耳才摩登。我因根在农村，泥土气太重，又有怕的痼疾，因而于发式上不洋不土取其中，就这样，回到乡里，人还指脊梁骨骂我忘了本呢!每见有同窗或发烫成鬈儿，或发长得能留辫儿，我就觉着不美气，不免在心里嘲弄一番而后快。叫人害红眼病的是，偏有摩登小姐或挎其臂，或搂其腰。世风如此，真不可思议。我还有一个心病，不妨不打自招了吧：城里理发店，与乡下不同，理发师中女多男少，而且年轻漂亮。挺胸昂头，佩了大学生的招牌进去，目不斜视已自我感觉良好。有美目盼兮，心怦怦跳，却佯装满不在乎，心中自有一种满足。我读大学四年，光顾理发店少说也四五十次，与理发女郎也有过眉来眼去，到头来呢?无缘对面不相识，还是个不快乐的单身汉。

城里生活十有三年，于理发上，早已去了怕字。每欲理发，沿街走去，发廊一个挨一个，有笑脸相迎即光顾，无，哪怕一脸平静，也不肯屈就。明知美目盼兮，盯的是钱包，不是脸蛋，却心甘情愿。喜欢纤手轻抚，柔指轻梳，自顶上舒透到脚心。或有脸蛋儿固美，手下却欠温柔，剪刀不时地戳在脑门上，吹风机吹得脑门灼烫，不吭声只有白受，说一句“手下留情”，就见柳眉儿倒竖，一脸的不高兴。由此我忽发奇想：理发好比谈对象，彼此好感，才有可能从一而终；玩的是心跳，一锤子买卖就够本了，这样子，不如不谈。幸亏大都市人多，不从一而终，照样门庭若市，钱更不少挣。我辈欲从一而终，是自作多情，怪谁?

有一次理发，刻骨铭心。时间是三年前，地点在蓝田汤峪。时近黄昏，我与老友滕恩昌君在街上走，但见街边有一家美发廊，觉得稀罕；又见美目盼兮，摄人魂魄，我们不由走了过去。问：“理发不?”不说是，也不说不，王顾左右而言他：“是你的发廊?”也不说不，也不说是，照样王顾左右而言他：“给二位烫发，好吗?”已端坐椅子上了，犹犯嘀咕：好好的头发，干吗要烫呀?就闭上了眼睛，听天由命了。睁开眼，面对镜中我，“看我非我我看我我也非我”，真妙不可言。要走了，顺口丢下虔诚的心愿：来年还光顾你的美发馆。她只顾笑，送我们到街上，久久地望。过后，每每想起破天荒第一次烫发，我就与滕发一通“过把瘾就死”之慨：她的那一对眸子那一双手还有那一张嘴呵！可是直到现在，我们谁也不曾再光顾过她的美发馆。因为理发时的那种美感，其实就在身边，只是以前不大留意罢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