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想起了我妈

想起了我妈

　　夜已深沉，床上独眠，忽然失眠。我想我妈。没有由头，就是个想。人都有妈，想妈不需要理由。所不同的是，一种想是心里有种牵挂，想回到妈身边去，吃妈做的饭，和妈拉家常话，听妈的千叮咛、万嘱咐。另一种想是不想则已，一想便大无奈，悲从中来。我妈离世后，多半年我不能相信这是事实，不相信故乡那一堆黄土里埋着我妈，不相信案头、书架上的那一纸照片就是我妈！几回回入梦，几回回梦见我妈，完全是生前的样子。有时候分明意识到我妈已不在人世了，却满足着梦里的幸福，久久不肯醒来。

　　冬夜是长夜，想妈是白想，往事就浮上心头。我妈病后，我每次回去，推门，第一眼看见妈坐在床上，走过去，挨着妈坐下，拉拉手，摸摸脸。妈是老了，手没有了弹性，额布满了皱纹，发稀疏而花白。儿子归来，她无动于衷，却一脸慈祥。妈是痴呆了，可妈认得我是她儿子，这使我稍感安慰。儿子是妈的宿命，妈的付出，儿子如何回报？我爱我妈，可我为妈做了些什么？总是个忙，忙得真就没有了时间去陪一陪妈？总是想着来日方长，可何曾想到过妈竟已来日无多了？大悔，但已晚了。

　　我参加工作后，省城离县城也就一个多小时的班车，可我很少回去，回去也多半是“匆匆，太匆匆”。我妈只要听说儿子回家，不是立到门口巴望，而是急着进厨房，和面做煎饼呀。所有的面食里，煎饼是我的最爱。我当时不知道自己的煎饼情节实际上是母爱的延伸。母亲去了，我才觉悟了自己对煎饼的爱其实是对母爱的依恋。人世间的爱有很多种，唯有母爱不需要证明，更不需要考验。就是个爱，与生俱来；就是个爱，难以释怀；就是个爱，与天地同在。人很怪，曾经依赖娘怀，总想挣脱娘怀，及至挣脱了却不能忘怀。自古道：“好男儿志在四方。”但不论身在何方，总被牵着、拽着，牵着、拽着的那一头百分之百是妈。这牵、拽便是母爱。母子间的默契也在这牵、拽里。人常说：“爱要说出来。”母爱不需要说出来。母爱是水，是空气，是阳光，是土地。拥有，所以感觉不到存在；感觉到了，母爱却只能回味了。

　　我妈的年轻日子是苦日子，缺粮，缺钱。我挣了钱后，见到我妈，喜欢给她钱。给多少我妈都会接，接钱的时候眉开眼笑。我妈曾经向村人显摆：“我不挣钱，我儿挣钱呢！”村里人就附和她：“你是把儿养成了，一辈子不为钱熬煎了。”我也知道钱到我妈手里，不会变成我妈嘴里吃的、身上穿的。我妈过世后，妹妹整理妈穿过的衣服，意外地发现许多口袋里缝补得严实，拆开，里边装的都是一沓一沓的钞票，伍元、拾元的最多。我大学刚毕业时，发的工资都是伍元、拾元的。等我的工资袋里有了百元大钞时，我妈已经对钱“不感兴趣”了。给她钱，她说：“我要钱没用。”我背过脸去，抑制不住泪水。我妈确实不需要钱，可我需要给呀。只有给钱的时候，我才能体验到有妈的好。在我看来，给妈花钱，是天经地义，所以挣钱才有意义。

　　我妈体弱多病，是个药罐子。小时候，三天两头要给我妈煎药。至于啥病，却不很清楚。似乎是不能生气，一生气就睡倒炕上，好几天爬不起来。但苦日子人家，似乎有生不完的气。爱生气的人多半是自己气自己。有时候父亲回家，一家人坐在热炕上，你一言我一语地数落我妈：“日子是越来越好了，有啥想不开的？”“过自家的日子，生啥闲气嘛！”“放开手，享自己的福，别尽操闲心。”我妈听进去了，会打起精神坐起来，一脸笑。可过后不该生气的时候，还是个生气，生自己的气，生儿女的气，嫌儿女这不对，那不对。我爸说：“你妈就是个操心的命！”

　　真不操心、不生气了，我妈病了。三次住院，两次病危。我妈的病我最清楚，所以心里一直隐藏着忧。平日一接到妹妹电话，我就神经质，急问：“妈好吗？”妹妹说“好着呢”，我就喜悦，一天都有了好心情。我是盼着妹妹说“好着呢”，只要妹妹迟疑，我就预感到不好。2005年的冬天，是我一生真正的冬天。无数次地祈祷落空，我妈走了。这一去，给儿女的心里留下了巨痛。至今我回到故乡，耳朵犹自出现幻听，隐隐约约是妹妹在母亲坟头放长声哭。妹妹一直伺候母亲，我们弟兄姊妹六个，她应该是最孝顺的。她曾经对我说：“哥，我总觉咱妈没死，我哭她能听见。”我说：“肯定能听见！”

　　歌曰：“世上只有妈妈好，有妈的孩子是块宝。”没有妈了，在谁眼里还是块宝呢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