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年的玫瑰色记忆

年的玫瑰色记忆

　　少年的梦，只有少年时候才有。不记得是几岁，却记得是觉悟男女有别了，过年开始惦记女孩子了。这一年的三十，去镇上赶集，得到了一张信用社贺年的年画，画面不是李铁梅，不是吴清华，更不是阿庆嫂，是一个女人的半身像。说是女人，因为我的年龄告诉我，女人不是姑娘；看容颜，也不像新媳妇。我至今不知道女人姓甚名谁，却记得她的发，乌黑的亮，奇怪了怎么会那么亮呢？她的脸，那么白，干净的那种白，透着润泽的那种白。黄昏的时候，地面落白了雪花，我就联想到年画上女人的白。年画贴在墙上，吸引了半村的人来看，看的人有女也有男，都啧啧称羡：“那脸白净的！”有个长我几岁的玩伴伸手欲摸，被我阻止了。那一年，大概刚步入时代的早春，那样的年画在我的故乡难得一见，见了的都是长了一对福眼吧？

　　春节这一天我嫌长，嫌慢，一村的女娃我不稀罕。那时候还不懂墙里开花墙外香，只知道与同村的女娃无缘。心里有个算盘，初二到初七都算在里边。初二要去舅家，路上常碰见出门（和我一样去舅家。故乡人把走亲戚叫出门）的同龄女孩，新鲜的外衣罩在了棉袄上，冰天雪地里像一朵花由远而近，擦肩而过时心里真想“擦肩”，临到接近了却本能地缩了身子，躲避，胸口里有火在烧，脸面上就热辣辣的，被风吹过格外地舒服。听雪地里脚步声远，猛回头，眼睛里又唯见一朵花鲜艳了。只这一次“艳遇”，足令一日吃包谷面馍都有滋有味了。

　　初三讲究的是不出门，出门的是订了婚的女婿娃，臂窝挎一个马箕笼，笼里装的是包了红糖的白麦面馍和一瓶酒，或者一包点心，或者一把挂面。我到上大学都未订婚，虽说有远大理想安慰自己，但对有了媳妇的女婿娃还是羡慕得要死。看着路上、门前过去过来的女婿娃，想他们见到未过门媳妇的难为情，自己竟也难为情了。想象：被一村的娃们前呼后拥，被一村的婆娘、媳妇指指点点，被一村的同龄、同辈人耍来耍去（农村叫耍女婿），那是怎样一种难堪，又是怎样一种幸福啊！同村女婿娃的媳妇，有认识的，有不认识却常见面的，有同在一个学校却没说过话的，有说过一句两句话就想入非非的，也有想接近却打过嘴仗的。但凡漂亮的，一想到已成了别人未来的媳妇，心里真酸溜溜的。不自在，便读“子曰诗云”去，这一日也只有书聊可自慰了。

　　初四是未过门的媳妇回门，最撩拨人心呢。眼巴巴瞅着一个红装艳裹的女子娃被她娘带着进了邻居家的屋子，那心里的滋味只有自己去嚼了。从窗口瞥见大路上一女子花枝招展，揣想着这是谁，要去谁家呀？村里谁家娃订了媳妇，一村的男女老少都知道，不打听就知道喜鹊要落到谁家的屋顶上喳喳叫了。明知道人家女子娃害羞，偏要找个借口上门去，为的就是瞄个一眼半眼，至于瞄了顶啥用，不多想，就是个想瞄呗！那羞红了的脸，最是动人心弦；如果是一个学校的，那感觉就更好了。一声咳嗽，大声说话，窗前门口一闪而过，心里竟有了异样的快感。

　　初五太幸福了，幸福得忘记了是自己的生日。一个大清早，捧着个语文课本高声念，偏要声往远里传。眼睛盯了大路口，一面坡上是高梁，梁上扑棱棱过个麻雀都看得见。豁然一亮，梁上头两点红闪现，断定了是来我家的姊妹花，心就狂跳，读书嘴唇都发颤。姊妹花是姊妹俩，没了爸，她们的爸和我们的爸是好朋友。不记得有往来，却忽然往来了，真是妙哉！姊妹俩，大的和姐姐是同学，一直好，好得过年要走动了吗？在我的心里，她俩成了我最看重的客人。大的我叫姐，却叫不出口；小的叫我哥，出口就是哥，叫得我受活。把珍藏的小人书（连环画）都翻出来显摆，兼着显摆一肚子的诗和词。只恨日头（太阳）走得快，她们来的时候刚升起来一竿子高，我还没显摆够，怎么差一竿子又要落下去？真盼着姊妹俩过夜，自己却没有勇气说出口。姐姐送到大场口，我目送到梁尽头，心里那个空落啊，背了一肚子的诗竟找不到一句来形容。母亲却当着全家人，说了一句我心窝里的话：“把桂叶说给三娃（就是我，我排行三），多好啊！”我却说：“不好！”躲人背后了。

　　农村沿习了孔夫子礼：“来而不往非礼也！”母亲决定，初七我随大哥去桂叶家。初六不想出门，嘴说是做寒假作业呀，心里头是美滋滋不想动腿了！一夜睡不着，睡醒来已日红窗台了。这一路走，一路的感觉真是个好，看见邻村漂亮的女娃都不正眼儿瞧了。远远的就望见了桂叶家的烟囱冒白烟，大哥说：“能咥一顿白米饭了！”岭上人不稀罕面，稀罕米。踏着阳光走进门，竟有影子跟进来，蓦然回首，是桂叶，她说她立在村口张望呢，怎么就没看见个影影呢？我瞟她一眼，她瞟我一眼。这一瞟使我的初中时代，有了青春的偶像。

　　从这一年起，我盼过年的“盼”里平添了玫瑰色。玫瑰色是梦，期盼的是花好月圆。可一年又一年，期盼由迫切而渐淡，竟淡到失忆。朋友约我写过年，刚一沉吟，“风乍起，吹皱一池春水”，玫瑰色的梦被唤起。我不惋惜，但我珍视，毕竟每个人的少年只有一次，少年的梦不再拥有，也不能复制。泪，流了一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