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走近理想

走近理想

　　　人到世上是接受教育来了。教育是一边教——苦口婆心，一边育——潜移默化，直接传授知识，间接灌输理想。人都被告知：人无理想，等同行尸走肉。

　　我出生在火红的年代，和所有同时代的玩伴们一样，最初的远大理想是做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。与此同时，当然还有一个最大的理想，那就是奔向共产主义。那时候不觉得这理想有多么遥远，似乎只要“好好学习，天天向上”，睡一觉起来，就能顺利接班，就能步入共产主义天堂。我是黄土地的儿子，1975年正读小学四年级。广播喇叭天天喊叫普及大寨县，我的理想就是能过上大寨人那样的幸福生活，为此还有过一段私奔大寨的荒唐经历。作为农村孩子，接受着宣传，就相信这宣传，心里盼望着1980年快快到来。因为宏伟的蓝图被描画：1980年实现农业机械化。我的家乡地貌和大寨差不多，平地少，坡地多，走路能看见沟壑。每年秋收后，生产队请来人民公社的拖拉机犁地，娃们跟着拖拉机追跑，嘴上还忘不了喊叫：“拖拉机，嘀嘀嘀，不吃油饼不犁地。”吃油饼的是拖拉机手，不是拖拉机。当下就有了一个不远大的理想：当一名拖拉机手，天天吃香的，喝辣的。低标准年代，吃是最现实的理想。

　　那时候，还被教育：“广阔天地，大有作为！”看着城里的知识青年带着红花、坐着卡车到“广阔天地”里来“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”，我多少有点不理解。1972年，我去过西安城。归来，这成了我的荣耀。事实上，在周围的玩伴心里，莫说去省城，就是去县城都是一个梦。说是人人平等，实际上，村里人还是分三六九等。譬如一块上学的孩子，父亲吃公家饭的比吃农村饭的优越，父亲在村里当干部的比当社员优越，家里有当解放军的比没有当解放军的优越。对“接受教育”的知识青年，贫下中农也是高看一眼的。我舅家住着两个下乡女知青，原因是我舅家成分为贫农，两个舅舅当兵，家里干净卫生。故此，在我心里，对共产主义是深信不疑的，对农村生活是不以为然的。既然“广阔天地，大有作为”，为什么招工、当兵、推荐上大学要走后门？我有更现实的理想，却不敢去仔细揣想。

　　国家恢复高考，心头亮起曙光。那时候，我上初中。大哥、二哥参加高考，似乎希望在前头，终于希望变渺茫。这刺激了我，使我的学习有了具体的目标，或者说理想。我对大学生的形象勾画来自电影《决裂》。那个戴墨镜、穿皮鞋的大学生成了我心目中大学生的偶像，我是既振奋，又恐慌，毕竟他是新生资产阶级的典型代表。大队党支部书记的长子被推荐上了大学，不知道令多少回乡青年羡慕，更不知道令多少回乡青年嫉妒。我虽然仰望弥高，但并不觉得高不可攀，因为他的装束与我的偶像相去甚远。这使我内心越发不安，我自问我：“你是怎么了？难道你也要追求新生资产阶级的生活？”

　　1980年，县上设重点中学，同门同龄的一个侄子榜上有名，方圆十几里地震动，那种被人津津乐道的情景在我心里定格，使我的理想具体而清晰，那就是争取来年上县重点中学。我如愿以偿。走在花园一样的校园里，昂着头，抱着书，理想在胸口燃烧。学习要争分夺秒，多一份勤奋，就多一份收获。大学的门已经敞开，成千上万的学子都在赛跑，谁跑得快，谁才不会被拒之门外。当然，我的理想之外，还有个理想，那就是把钢笔字变成铅字，让报刊上出现自己的名字。读文学名著，做文学家梦，这梦常常使我热血沸腾。独步校园，伫立月下，看南山峰头云卷云舒，去灞河边背“大江东去”，一种心情，万种心事，似乎一清二楚，似乎一塌糊涂。时而长啸，时而浩叹，时而静默，时而泪流一脸。看云是山，看山是云，看日出日落竟发痴发呆。看不清前行的路，拂不去后顾的忧。高考是独木桥，过去了如何？过不去如何？理想牵引着我逆水行舟，我不觉着累，却觉着无助。理想连接着梦想，梦有醒的时候。我惆怅，是因为路在脚下，却不知道梦是否也在脚下，这样走去，能走出梦境吗？能走进理想之国吗？彷徨的时候，只有背唐诗宋词了。

　　终于成了上世纪80年代初的天之骄子，被人羡慕是不言而喻的，自我感觉良好是自然而然的。这时候的理想已经变成了一种更具体的目标，那就是将来要做什么，要通过什么样的路，去报效祖国，报答父母。既然要做国家的栋梁，就不能犹豫，不能迟疑，不能左顾右盼，冲动不如行动，怀才不如成才。理想不是不能实现，关键是要长出“鹰击长空”的翅膀；梦想不是不能拥有，关键是要一步一个脚印地前行，迈出校门，就迈入了一片施展抱负的天地。

　　然而——天之骄子多半要发出这一声叹息。一半是无奈，一半是宿命。天之骄子不是天子，是老百姓的儿子，命里注定要过老百姓的生活。理想好比硬盘，空间越小，越容易被格式化。不断地被格式化，生活的轨迹就不断地被改变，到头来呢？“看我非我我看我我也非我”，连自己整个人都被重塑了。变的是岁月，不变的是什么？自己已经不知道了。我只知道自问：理想不断地被格式化，那还叫理想吗？却不能自答，只有惆怅复惆怅了。然而，此惆怅已非彼惆怅了。

　　即便是理想不断地被格式化，人也不能没有理想吧？我已经感觉到，理想是日益走近了。不再好高骛远，就会不再想入非非；不再白日做梦，就会不再痴心妄想。今天早上看到庞彦的一幅画，所依附的一行字分明是一味禅：“鱼儿想在空中游，鸟儿想在水中飞，什么时候我们才能快乐？”石破天惊。如果一个人终生不快乐，问题百分之百出在这里。人是需要理想的，但不是所有的理想都应该被激活。人应该追求新鲜空气，但不能因为空气不新鲜就不呼吸。矿泉水是水，自来水也是水。要想快乐一生，一定得明白一个道理：鱼儿的天地是水，鸟儿的天地是林。是一粒种子，就应该种在泥土里；只有适合这粒种子生长的土壤，加上阳光、空气和水，才有可能发芽、开花、结果。是一颗木，不一定非要做栋梁，做椽，做檩，做桥，都未必不是好的选择。理想被格式化未必不好，但没有理想肯定不好。让理想走近些，再近些。理想应该像空气，可以呼吸；像流水，可以抚摸；像阳光，可以沐浴。可以有拥月胸怀，但不能想象自己就是明月。与其海中捞月，还不如碗中赏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