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故乡100年

故乡100年

　　故乡叫杏树凹，是个自然村。处灞河上游，在玉山北麓，居横岭南側，近川不是川，似原并非原，地貌四不像，却是块风水宝地。

　　100年前，故乡尚淹没在林海之中，是豺狼虎豹的乐园。有个勇敢的猎人发现一只狼叼着一个女孩，就穷追不舍，直追到了一棵老杏树下，狼胆怯而丢弃女孩，逃之夭夭。猎人背了女孩，想离开林海，走了三天三夜，又回到了老杏树下。知是天意，便依靠老杏树，结庐而居，与女孩相依为命。后来，猎人又从虎口里夺得一个小子，将女孩许之为妻。他们就是杏树凹最早的居民。过了一年又一年，有逃荒要饭的，有流离失所的，有躲避官司的，有隐居不仕的，相继落脚在此，渐渐地形成了原始的村落。当其时也，树木遮天蔽日，无一处可以种地，只能靠狩猎谋生。南北是沟谷，东西是高地，老杏树处在低洼处，形状酷似一碇银元宝，杏树凹就这样叫开了。可惜健在的老人，谁也没有见过那棵象征杏树凹的活化石。

　　90年前，杏树凹有五六户人家。人与豺狼虎豹和平共处，你不犯我，我不犯你。被猎杀的多是鹿、羚、野猪等，偶尔也有熊、獐、狐落入陷阱。兔子比老鼠还多。脚下是湿地，芳草萋萋，弯腰就是天然矿泉水，就势一蹲，便可以掬饮。几乎与世隔绝，但有陌生人来，俱出户欢迎，待若上宾，吃喝拉撒睡，一律免费。用石头打磨取火，用火驱散林里妖魔鬼怪。敬畏一切神灵。

　　80年前，杏树凹人不足十户，亦农亦猎，耕地无多，以肉为主，以粮为副。民以食为天，靠天吃饭，居然饱食终日，有所事事。不纳粮，也不里通外界。天下大旱，来此讨饭者络绎不绝。又有人家迁居而来，也有山客穴居不去。人多力量大，所以来者不拒，杏树凹人气渐旺。

　　70年前，杏树凹人以农为主，兼事狩猎。一大片一大片林木倒下，一大片一大片处女地被开垦。鹿、羚等锐减，逃生者远避南山。虎狼少了猎物，始与人为敌，多隐避沟崖，伺机袭击人畜。有女娶进来，也有女嫁出去，绝不就近婚配。被纳入保甲势力范围，不但纳粮，还要当兵。一条道路直通川道，以步当车者居多，也有骑驴马坐轿者，贫富出现分化，但直到1949年，没有出现够得上带帽的地主。

　　60年前，农户未增未减，人均耕地日多，农闲时才狩猎，自己吃肉，皮拿到十里外集市换盐、换洋火。土木为屋，自成院落，独门独户，却不孤独；虽有贫富，却无贵贱。众生友爱，邻里和睦，鸡犬之声相闻，彼此事事照应。一家有难，合村共担；一家有喜，合村共享。基本上过着太平日子，未有惊天动地之事发生。男耕女织，完全步入了农业社会，用上了牛和铁犁。已经有人能识文断字，还会打算盘。虎已归山，狼还在与人周旋。美丽的自然风光，没有被放在心上。

　　50年前，兵荒马乱，殃及杏树凹。丁壮人等被强征入伍，叫做拉壮丁。为了逃避，许多人撂下婆娘娃和地里活，远走他乡，一去不返。可耕地撂荒，野草疯长，田鼠乱窜，蛇走阡陌，蝗虫肆虐，野兔在人家屋后打洞安居，狐狸敢在人跟前摇头摆尾。老人说：“不得了了！”却无可奈何。经常有刀客骚扰，这伙人白吃白住还兼卡拿要，也打白条，信誓旦旦说必还，但直到解放军进村，白条变成了黄条，连做手纸都不能够了。虽然黑夜漫长，所幸东方天际终于现出曙白。

　　40年前，杏树凹“天翻地覆慨而慷。”荒地还耕，耕者有其田。村民丰衣足食，安居乐业。已无猎户，也无富户，人人平等，自食其力。《婚姻法》只管宣传，婚姻大事仍要经过父母之命，媒妁之言。政府鼓励生育，村民也相信多子多福。有扫盲班，有了完小毕业生。出了两户革命军属，出了两个吃商品粮的革命干部。村民下地收工，必要“引颈向天歌”，一路吼秦腔。

　　30年前，杏树凹紧跟形势，运动一个接一个。村民欢呼大跃进，相信人民公社好。在一张姓人家后院支起了大锅，叫做吃食堂。像吃舍饭，糟蹋的，比吃的多，有饱死鬼，也有饿死鬼。不足20户，却分两派，骂骂咧咧革命，未酿成流血冲突。革命未见奇效，地里不长庄稼，光长毛毛草。早上出工要唱“东方红，太阳升”，晚上收工要唱“大海航行靠舵手”。老人唉声叹气说：“我活了一辈子，没见过这怪事！”群众津津乐道：出了一个煤矿工人，出了一个铁路工人。

　　20年前，杏树凹人开始吃返销粮。耕地负增长，荒地变荒梁。槐柳茂盛沟坡，人走林荫道，道旁阴森森，看不尽沟深。虎已绝迹，狼还在神出鬼没。豺，獾，豹子，狐子，常与人照面。北沟一坡柳杨柿子核桃树，深不可测，隐蔽着湿地芦苇草甸子，野鸡成群，蛇鳖成堆，鸟儿不计其数，传说还有水怪。水在草里涌流，源源不断，汩汩有声。众溪出而归一脉清流，又积聚而成一汪碧波，鸥在波上飞，鱼在波里游。依了碧波，还修了水磨子。水往低处流，又容纳了千溪百流，形成一条小河。河不宽，清而幽，人要过去，须借助桥。有一户人家，住在河岸高坡上，义务照管着桥。横架几根木头，苫了柏朵，再填上土，就是桥了。遇上暴雨，土被冲掉，桥成了空架子；雨过天晴，新的柏朵苫上去，填实土，又是桥了。南沟有洋槐坡，有桃花园，年年春来早，桃红一沟，槐白一坡，燕子纷飞，蜜蜂乱舞，沟底也是“清泉石上流”，好一幅世外桃源图。人在村里走，老鸦在耳边呱呱，苍鹰在头顶翩翩，喜鹊在树梢喳喳，“心向白云闲”，好不自在也！夏日炎炎，行走有树荫，有荫就有风，南来的风，北来的风。云涌山头，见风就是雨，雨露滋润，草木生机勃勃；雨纵风狂，草木安然无恙。雨后，地绿得流油，水清得如镜，天蓝得纯净，云白得轻柔。牛羊出圈，“哞——”，“咩——”，舒心地叫；男女出屋，你嘻嘻，我哈哈，开心地笑。孩子戏嘻而追逐。房阶的石缝里，屋顶的瓦缝里，都蹦出了绿。夜幕降临，人皆睡在大场上，耳听蛙鸣，眼望星繁，心里受活着清凉、宁静和安祥。清早出门去，走田间地头，露水湿了裤腿脚。朝阳在田野抛撒温柔，白雾在林丛布施爱情。人在田间劳作，累了，就势一倒，翘腿高卧；渴了，寻沟渠洼穴，拨芳草泉眼，饱饮天然自来水。人饮泉水，牛饮池水。妙在有沟必有泉，水清正甘美，号称金水。东西南北皆有泉，过往行人可以就近渴饮。池水仰给于天雨，常年不干不涸。春雨缠绵，叫天下油，不到麦熟口，便不停止。夏天三五日，就有一场呼雷白雨。六七月，天雨淅淅沥沥，叫作霪雨。秋后，少不了凄风苦雨，也是个没完没了。冬至，“北风那个吹，雪花那个飘”，天地一色白，银装素裹，春不来，雪不化。南沟已经桃木吐红柳吐绿了，北沟的雪还白花花一片。怪在地墒好且肥沃，却年年减产；人勤且劳碌，却岁岁缺粮。人穷志不短，娃们都上学，学成学不成，都初中毕业。出路惟有当兵，幸运儿只有一个，还走了后门。名义上婚姻自主，实际上取决于父母，仍然离不开金钱、聘礼及三媒六证，所谓恋爱自由，想一下都脸红。勇敢的男女成双成对走，惹一村风言风语。一结婚便老婆孩子热炕头，保暖不饿便知足。最大的梦是给娃盖房子。衣食住行都将就，身上补丁摞补丁，心安理得。不刷牙，不洗澡，随地拉撒吐。男不留发，女不穿裙。农闲时间修梯田，下雪时候排练革命样板戏。看一场电影，夜走十里八里不嫌远。村里有人显摆阔：或者买了收音机，或者买了自行车。伉俪高寿者比比，离世多同年。没有“地富反坏右”，就借了个地主，以便于批斗。已经计划生育，村民仍相信多子多福。水土好，生男俱五官端正；生女俱眉清目秀。有小偷小摸，却不影响夜不闭户；有投机倒把，也是毛毛细雨。出门讨饭只能偷偷摸摸，吃喝玩乐之事绝对没有。

　　10年前，杏树凹人摆脱了贫困，过上了温饱生活。接近30户，人畜兴旺，有了余粮，争着盖房，平地被占用，庄稼夺沟坡，槐林被蚕食。前边砍树，后边刨根，刚长出嫩芽，就被牛羊啃食。桃园被毁，春天少了桃红。无论南沟，还是北沟，都像脱了裤子，美感跟着神秘消失了。湿地干了，芦苇枯了，草甸子不见了，碧波淤积成了稻地，稻子因为缺水而枯死。雨水稀少了，南山兴云，却不布雨，有风就起尘，孩子喊：“刮黄风了！”盼雨，又怕雨，下雨必滑坡，清水河变成了稠水河，水泉沟变成了泥流沟。官道靠着沟，沟靠不住，路也靠不住，年年修，年年塌，改道改到了家门口。河流瘦成细流，干的时候多，用不着了桥，也没有了人修桥，因为河边高坡上那一户人家早搬走了。没有了林荫，也没有了丛林，天上飞的上天了，地上跑的入地了。走夜路，不怕狼，怕人，因为人暗算人，防不胜防。走兽只剩下了老鼠，飞禽只剩下了麻雀，老鼠日益增多，麻雀日益减少，罕见蜜蜂、蝴蝶、蜻蜓飞舞。精壮劳力都进城打工，剩下老弱妇幼留守门户，照看庄稼。有勇敢的女子穿裙子，烫头发；有胆大的小子穿喇叭裤，留长发。孩子厌学， 上初、高中的越来越少。只出了一个大学生。

　　90年代，杏树凹村旧貌换新颜。已愈30户，十之八九告别了土木结构的老屋，住上了一砖到顶的新式瓦房或小楼。 十之七八有电视机，十之一二还是彩色的。有摩托，也有汽车。当工人的回乡种地了，种地的却进城打工了。后生们看着愣愣的，出门三五年，钱挣多少不知道，一个个倒把媳妇都领回了家。大男人看媳妇的眉高眼低，当婆的对媳妇低三下四。裙子硬是在老辈人昏花的眼里晃来晃去，长的还罢了，短的怎么能那么短呢？恋爱结婚就像耍社火，热闹一阵子，就散了伙。 抬头看，喜鹊在哪儿？路上走，哪儿有阴凉？道路宽阔了，树木稀罕了，沟坡赤裸了，水泉消失了，连荒坡都不长草了。娃娃指着沟问：“明明是个干沟，为啥叫水泉沟？”涝池还在，一年到头干的时候多。吃上了自来水，打水要付钱，所以人畜用水特别吝啬，洗脸水舍不得倒，留下先洗碗筷，后喂猪羊。过去淘粮食水随地泼，现在要用来浇地浇树木。不缺粮，都说缺一样东西，那就是人民币。还缺了一样东西，人人都有感觉，却说不出口：世态突然炎凉，人情竟然淡薄，有钱能使鬼推磨，无钱叫人看不起。

　　100年走到尽头，杏树凹又开始返耕还林了。失去的绿沟绿地能否再找回来？预言没有意义，只有拭目以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