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永远的内疚

永远的内疚

　　　　那是1993年的古历8月16日，我们一行七人游华山。由东峰而西峰，至玉女峰下，大家寻了一个阴凉的岔路口席地而坐，沐浴着微微的山风。头顶上是树，树顶上是天，天蓝得出奇，太阳也毒得出奇。我们带的一大塑料桶水所剩无几，大家都忍着干渴，谁也不主动要喝。炎热加上疲累，都就势东歪西倒了身子，闭了双眼昏昏欲睡。这时候，我听到一声低微、干涩的声音：“能不能给口水？”声音就在头顶上，我听得真切，却佯装入睡，没有做出任何反应。

　　“只一口！”声音分明在祈求，我却有十二分理由无动于衷。

　　“就抿一下！”祈求降低到我无法拒绝的程度，我仍然选择了拒绝，而且心安理得。水归我管，却属于大家，我没有权力慷大家之慨！顿了顿，我忍不住解释：“你也看见了，我们就剩了这一点滴，自己都舍不得喝呢！”说这话的时候，我坐了起来，却没有抬头，更没有勇气回顾。大家却都不约而同地坐起来，说：“给他喝一口吧！”如得了急急律令，我急忙转过头，那人已经离去数丈余。他担着一担柴，肩上的扁担已经压弯。我扬声喊：“哎，给你水！”

　　扁担仍在肩膀上忽闪，那人却没有转身，也没有停步。我穿了鞋站起来，想去追赶，那人已经走远。我沮丧地坐下，大家都面面相觑。直到下了山，没有一个人说话，也没有一个人要水喝，那剩下的水似乎被遗忘了。我想，每个人的心里，其实都揣了愧疚。

　　第二年的春天，我随单位人游秦岭腹地的朱雀森林公园。看天尚早，就约了几位同事登冰晶顶峰。上到半山腰，有个小伙走下来，劈脸说：“给喝口水！”低微、干涩的声音唤起了我的华山记忆，不容思索我就把自己手里的半瓶矿泉水递了过去。他顺手接了，一仰脖子，半瓶水全咕嘟进了他的喉咙。拎着空瓶子继续上，心里头开始犯怵了。“我渴了喝什么？”一边上一边寻找水源，寻到顶上，一地的石头，哪儿有水呢？同事已走散，独自一人坐到地上就再也不想起来了。渴，饿，两腿发软。后悔了给那小伙水喝，又愁着见不到同事，自己怎么下山呀。

　　头顶上忽然有了阴凉。抬起头，一个中年男子迎面而立，旋即对面而坐，打开手提的黑皮包，先取出一瓶矿泉水，拧开盖子，对着嘴就灌，那喉咙结一张一缩，像在饮琼浆玉液。又取出一包方便面，“嗞”地一声撕开包装纸，一口咬去了多半个角。我眼馋呵，忍着渴和饿，转过脸去，看着天边的云卷云舒。

　　“饿了吧？”闻声转过头，一包方便面递过来，手已经接了，嘴还在客气：“我怎么能吃你的？”一口咬下一个豁口，却嘴干得难以下咽。眼睛瞟那半瓶水，一整瓶的水却蹾在了我面前的地上。水到嘴里，真甘甜阿！面到肚里，真美妙呵！进城十多年来，没有这样渴过、饿过，也没有这样滋润地吃过、喝过。人是个怪物，一吃一喝，劲儿就来了。这时候，才想起问那人的姓名。那人说：“嫑问，再见不着的！”我连声道谢，那人说：“嫑谢，是你运气好！我上山的时候，不知道你嫂子给包里预先放了吃喝，就多买了一份。这是天意，给你预备的！你歇着，我还要下山赶路呢！”说着拎起包，大步流行地去了。目送着他的走影，我自然又想起了华山的那位担柴人，羞愧就泛上心头，久久不能消去。

　　一直到现在，我不能忘记冰晶顶上那不知姓名人的慷慨，也不能原谅华山玉女峰下我的吝啬。人在旅途，谁会不遭遇个难处？一瓢饮能解人以渴，一箪食能充人以饥，何乐而不为？礼佛是礼自己，帮人何尝不是帮自己？力所能及，就没有拒绝的理由。对我来说，永远的内疚，等于永远的警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