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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家的邻居

老家的邻居

　　老家的房子坐西朝东，有南邻，有北邻。初记事起，一家人与南邻家的人不招嘴（就是见了面不说话，你不理我，我不理你），原因是为一床单子。我妈把一条浆洗的单子晾在园子里，日落去收时不见了。扯开嗓子追问，左邻右舍没有一人应声。过了些时日，有人嘴长，说是南邻三婆家的炕上铺着我家的单子。我妈急步去了南邻家，一眼认出了炕上的单子，出手就扯，没有把单子扯到手，倒和三婆扯打起来。三婆既然是“婆”字辈，自然比我妈要老许多，可我妈身子单薄，不是对手。打不过，只有卧床上自己气自己，两家的“仇”也就这样结下了。小时候两家人形同陌路，走路都要绕弯，绕不开时必要迈着脸。渐渐的晚辈有点和解，但我妈和三婆的疙瘩一直解不开。1974年夏，我妈生我小妹，遇到麻烦，村里的赤脚医生束手无策。我婆也能接生，却急进急出，显出慌张的样子。“三婆”是出了名的接生婆，村里一半的孩子都是她接生的。她本是待在家里等我家里人请的，左等右等不见我家里人闪面，心知救人如救火，是摆不得谱的，自己热着脸上门了。三婆一现身，难题迎刃而解，我妈我妹母女平安。从这日起，与南邻和解。和解不等于和好，更不等于和好如初。但在我心里，三婆不再是凶神恶煞，而是多少有点慈眉善眼了。我上高中时，家里要在园子里盖房。从老辈子开始，左邻右舍门前的园子是连着的。此前，北邻分家，老大便在对门园子里盖了三间大瓦房。我家在园子起基时，发现北邻的房子撵了我家的园子，这意味着我家要盖三间房，也得朝南邻的园子撵去三尺。巧在紧靠我家的园子边上，南邻家有两棵大桃树，东西排列。正是春天，花繁了一片。三婆是细发人，善经营，年年收获桃，是一笔可观的收入。父亲怕多事，已决定不往南撵了，三婆却寻上门来，几句话温暖了我一家人的心。她说：“盖房是大事么，咋能凑合？有俩桃吃，没俩桃还不活了？”自己竟动手把树挖了。从此，两家关系冰释，往来也多了起来。

　　我家的老庄子在梁上。我爷是老来得子，把我爸看得贵重，给我爸认了一个干达。我爸的干达嫌我家是独庄子，把自家的一亩庄基地给了我家，就是现在住的地方。盖房的时候，我家挨着北邻。农村有个讲究，盖房总要“盖”过邻居，不是把房基垫高，就是把屋脊砌高。我爷是出了名的明白人，不让垫高房基，也不让高筑屋脊。立木后垒墙，北邻王爷发了话，叫我家别砌梁以上的北山墙了，就借用他家的。这是天大的面子，村里人都夸王爷仁义，也夸我爷会活人。王爷、我爷下世了后，两家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。人老几辈子，家家后院的水道都是朝北的。北邻的后院盖了厦房，水道被埋在房基下。夏日遇阵雨，我家的后院必积水；遇连阴雨，水往屋里渗，炉炕的火道里天天须舀水。我妈终于发现，往北的水道堵塞了。就去北邻家后院捅，人家嘴硬，说是水道不堵。我妈非要捅，果然水道里有一个石头。北邻家的女主人红了脸，不吭声，两家就此有了隔阂。雨天总要去人家后院捅水道，隔阂自然有增无减。过了若干年，我妈农转非了，住在了县上。有一年，北邻的男主人被拘留。据说是两家打架，我北邻用刀子吓唬对方，厮打中刀子不长眼睛，捅了人家姑娘娃的臀部。这事可大可小。两家人都找我爸，一家想私了，一家想公了，针尖对麦芒。我爸要做和事老，我妈反对，理由是北邻曾经堵过我家出水道。我爸说：“冤家宜解不宜结。”后来听说大事不化小，人可能要判刑，我妈的态度就大转弯了，给我爸帮腔，硬是把两家人说“和”了。大哥、二哥还在老家住。经此一事，北邻与我家也和好了。

　　我妈农转非二十年，最喜欢的是村人到县城办事，抽空儿来我家小坐，一村的家长里短，我妈知道了，我也就知道了。昔年的是非曲直，都被岁月稀释，乡情却与日俱增。2005年冬，我妈病危，我护送她老人家回到老家，村人闻讯，纷纷来家探视。有一妇人，年迈，歪着小脚，拄着拐杖，来看我妈。我妈本已“糊涂”，看见村人，又“清白”了，一脸的笑。不料想次日，我妈就长行了。村里的成年人，都来家哭。北邻家的女主人在西安给人看门，走不开，却非要回村里哭我妈，她的一句话热了我一双眼。她说：“我总要见上你妈最后一面，不然将来也去那边了，还有脸搭话？”下葬的日子逼近年关，外地打工的人都提前赶回来送埋。村里沿袭了不成文的规矩：红事可以不回，白事是必须回的。在村人看来，送埋人是最后一送，不送是不行的。村祭之夜，我是真正理解了什么叫乡情，什么叫邻里。

　　人生在世，讲究一个“缘”字。细思量，邻居也是可遇不可求，遇上了那就是缘分。是缘分，就该珍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