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住的回味

住的回味

　　人生在世，衣食住行。回味“住”的历史，颇觉有滋有味。我生在农村，住的是土屋，睡的是炉炕。炉炕不同于火炕，火炕连着锅灶，是祖父母的特权。做饭的时候，余火会把炕烘热。炉炕是砖的炕基，与炉连体，烧硬柴。小时候不上学的时候，沟上沟下拾干柴，就是为了积攒到冬天烧炉炕。家里的房地势低，雨天后院积水，水往炉炕里渗，每天要从炉里舀出几桶水。我们兄弟姐妹六个，一个炕挤不下了，父亲决定在后院盖一间厦房，仍然盘炉炕。拆旧炕的时候，炕里居然盘着一条巨蛇，人说是从烟道里爬进去的。蛇是神物，被“请”了出去，此后很长时间，我想起来仍害怕。新的炉炕变大了，但仍觉着挤。我是“占”着母亲的，这个位置谁也“掠夺”不去！直到上了初中，必须住宿，才不得不“放弃”了。这可能是我真正意义上的“断奶”。那一年春，我刚过13岁的生日。

　　第一晚睡集体宿舍，睡不着，觉得睡这么大的“床”很好玩。大通铺，两人打对，一溜儿排列。两个人的被子，一个铺，一个盖。所谓床，就是蓬在教室顶上的楼板。熄了灯，值班的老师在楼下咳嗽，吓得我不敢转身，眼睛盯着屋顶上的缝隙，细微的月光落下来，宿舍里渐渐地有了朦胧的感觉。不知谁“嘘”了一声，大家都爬起来，朝头顶上看。头顶上是个横梁，梁上走动着一物，庞大得像猫，却是鼠。看了半晌，不见鼠动静。楼下又咳嗽，大家只得齐刷刷躺下。却梦见了母亲打我。打是亲，骂是爱，我是想母亲了，眼角就热泪滚滚了，盼着星期三回家去。星期三是回家取馍的日子。

　　暑假里回去，我嚷着睡大场呀，实际上是自己给自己找台阶，不回母亲身边去了。我是长大了，骄傲自己可以独立睡觉了。我有个毛病，尿床。睡通铺了，毛病没有了。冬天里为了暖和，通铺上垫了稻草。厕所很远，大家都喜欢憋尿，比赛谁憋得最久。每天，教室的楼板上总要印一张或者两张“地图”，老师追问，就有同学揭发，“尿铺”的同学就红着脸作检讨，我总要庆幸检讨的不是我。来年的春上，学校盖了新教室，住宿的同学“策划着”不回宿舍了，四个桌子一拼，就是床了。老师默认，睡过了春夏。初秋，宿舍在雨中倒塌，教室就真成“宿舍”了。入了冬，男孩偷懒，起夜不去厕所，立起来从窗口解决。早上站队出操，班主任看见了一片一片的湿地，气得把自己的眼镜摘下来要摔，自然没摔，也不出操了，非要尿的人自己出列。孩子都老实，自己尿了，脸红，与其让揪耳朵，不如“好汉做事好汉当”。结果，少不了检讨。

　　高中也住宿，依旧睡通铺，却不觉得好玩了。楼上楼下，一个班挤一个宿舍，气味很难闻，人进去就想逃出来。夏天难熬，冬天更难熬。墙壁上爬满了臭虫，天天消灭，就是不能绝迹。铺上蹦着跳蚤，衣缝里寄生着虱子，空中乱飞着蚊子，门窗、箱盖上，能落的地方都落满了苍蝇。窗上糊着报纸，风一吹就扯开口子，挂在空中的馍冻成了硬硬。老鼠成群结队，麻雀成堆起落。有一次出操，我的口袋里掉下来一个老鼠，吓得女生乱了队伍。

　　上大学睡架子床，自我感觉好多了。虽然八人一个宿舍，但床是分开的，挂一个帷帐，就有了自己一床的隐私。这时候，有点理解“住”了。“住”，拆开了就是“主人”，只有睡自己的床上，才算得是床上的“主人”了。这样“住”到毕业，走上工作岗位了，仍住集体宿舍，就多少有点失落。关键是心里有“鬼”，总想诱惑女同学“上钩”，人家真“上钩”了，却不“自由”，只得寻那没人去的地方。北门外有个垃圾山，臭烘烘的，应该没人去吧？没想到，那里早晚都有男女出双入对。嗨，爱情真是个怪东西！与我同宿舍的是一位作家，现在已经很著名了。他热恋的时候，我不“识相”，仍呆在宿舍里读书，他发话了：“兄弟呀，能照顾老哥一下吗？”我看见他床上坐着的不是一个女子，是一朵花，就明白加惭愧了，急忙逃出去。正是艳阳天，去哪里呀？走到莲湖公园，隐蔽的地方都隐蔽着情侣。田田的莲叶，鼓鼓的荷苞，偶尔还有怒放的，就在湖边的连椅上坐了。芙蓉如面，养眼也累眼，我就昏昏欲睡。蝉却讨厌，聒耳，没完没了。闻见香风就急睁眼，红裙子却已走远了。书就读不进去，眼睛觊觎着四周。挨到日落月升，仍不回去，心想：“好人做到底吧！”作家很快从宿舍里搬出去了。不久，我也恋爱了。不久，我也搬出宿舍了。

　　租房住，才是真正意义的“住”。一间房里，家具简陋，却是住家过日子，不收心不行了。儿子的到来，心也完全“住”了下来。告别了租房，拥有了自己的“住房”，才算是真正“住”入都市生活吧？一“住”二十年，仍然念念不忘那一路“住”来的自然、欣然和坦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