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故乡的水

故乡的水

　　听说今夏，故乡人买水吃，我不由悲从中来。人老几辈子，靠天吃饭，何曾吃到这份上？民国十八年大旱，川道里绝收，故乡却丰收，问故，老者必拈须微笑，说出故乡的好来。故乡在岭上，比川高，比原低，出门便见山，山却不在跟前。故乡人说：“南山戴帽，农人睡觉。”又说：“雨过山峦，沟里漂船。”云涌山头，风满岭头，雨说来就来。雨多，水旺，泥土滋润，最适合长庄稼。沟里、岔里，坡上、梁上，不长庄稼，就长草、长树。树遮了天，荫了地，连花草都疯长。每年春风吹化冰雪，坡地里常蹦出柳苗儿，几日不见，能长一尺多高。水滋养草木，草木庇护着土地，故乡旱涝保收成，秘密就在这里。　

　　故乡有个特色，就是少前院，多后院，院里有大坑，蓄水积粪，水可养花，粪可肥地。东西南北，都有涝池，人洗畜饮，十分便利。打红苕窖，打一米就出水，所以一年到头，倒要常从窖里舀水。窖水是阴水，不能饮，只能浇地。故乡人喜饮雨水，只要天上下雨，家家户户的屋檐下，必摆一溜儿的瓮罐桶盆。老人说，雨水也是自来水，来自天上，不比城里的好吗？天地交合，谓之云雨，这雨的美妙可想而知。雨渗进地里，地就孕育树和庄稼。取之不尽，用之不竭，从地缝里溢出来，就是故乡的泉水！故乡有南水泉，北水泉，美其名曰金水。我读书识字后想当然，以为金水就浸水，叫转了音，后来才知自作聪明，反而差之毫厘，谬之千里。　　

　　故乡的沟好看，人也好看，不究其故，也知功在雨在水。雨风流，水风流，沟风流，人风流，相辅相成，整个故乡都风流了。过路人歇脚，坐在沟口，看着沟里流水，不饮，也觉着美。挡不住诱惑，也不远求，就地寻一个沟豁豁或者水渠渠，拨开草的毛茸茸，里边必水眼汪汪。手抠个坑坑，顷刻聚一窝水，口对了水吻饮，受活而畅美。故乡人不爱镜子，想照脸，就往沟里走。面对一潭碧水，姑娘喜欢孤芳自赏，手捧了红颜，一边醉，一边想，醉自己的俊秀，想自己的终身。媳妇喜欢对水梳头，一边梳，一边看乌发在水里飘柔。　　

　　也就一夜的光景，忽然风水就转了。集体的树包产到户，你的我的，都不稀罕，只要盖房，斧子就向树林发难，你砍我也砍，砍得昏了头，居然想借砍伐发财致富。有人砍树，就有人挖根。眨眼工夫，梁上秃了，坡上裸了，沟里丑了，水越来越小了。天一下雨，故乡的土地泪流满面，好端端的平地，打水漂似的，一夜间不见了踪影。老人骂作孽，也不知骂的谁。没水吃，只有在沟里寻，越寻越远。为了一担水，竟跑好几里。县上曾投资抽水，管道已埋到沟里，却为水塔选址扯皮，梁上梁下，争执不下，干脆搁下，搁过了春，一场暴雨，沟里滑坡，把水管拧成麻花，抽水建塔的事黄了。　

　　寻水吃，毕竟还有水吃，买水吃，那就一言难尽了。故乡人想不通，从古到今，只听说过买粮买米，没听说过人在农村还买水。想不通就骂天咒地。骂天天无雨，咒地地无水，要活命还得去买水。有一位老人到死都在追问：人老几辈子的水，哪里去了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