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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陕人的脸

老陕人的脸

　　人活脸，树活皮，出典在老陕。与老陕人相处，察言观色，就能了解个八九不离十。心直口快，表里如一。有心事就愁容满面，有喜事就眉飞色舞；高兴了和若春风，烦恼了冷若冰霜；和你好，满脸笑容，和你孬，一脸严肃；见乡党喜形于色，见仇人怒形于色；自信时脸就高扬，白卑时脸就低垂；路遇不平，必面有愠色，不拔刀相助，就要心潮起伏；小孩喜欢不招嘴，小伙喜欢脸红脖子粗，姑娘喜欢捂了脸笑，老头喜欢吹胡子瞪眼。

　　老陕有山有岭有川，脸就显得特有诗情画意：无论男女，脸多取山势，故而俊俏；取岭形，故而饱满；取川韵，故而耐看。刮西北风，也刮东南风，男人取其刚，女人取其柔，刚柔并济，才显见老陕人的魅力。男人脸多棱角分明，像“国”字；女人脸多白里泛红，如桃花。前者一目了然，后者有诗为证，诗出唐朝诗人崔护的《题都城南庄》：“去年今日此门中，人面桃花相映红。人面不知何处去，桃花依旧笑春风。”有不信邪者，可以去一趟陕北，“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”，像杨贵妃、兵马俑，是出了名的。

　　老陕人爱脸，名不虚传。事无大小，只要关乎脸面，就不马虎。红白喜事，摆的排场，争的脸面。“家丑不可外扬”遵的古训，顾的脸面。凡事循规蹈矩，因为脸面要紧。人言可畏，畏的是丢脸。梁秋燕和刘春生相好，梁老汉一句“把人的脸丢尽了”道的就是老陕人的心态。老陕有俗谚：“打人莫打脸，骂人莫揭短”。古代教书先生体罚学生，打手打屁股，绝少打脸；古代官府行刑，在犯人脸上刺字，追根究底，都因为脸太尊贵之故。秦中自古帝王州，上述一正一反，都与老陕有关。世上“脸难看，事难办”，老陕人体会最深，所以有人笑脸走来，老陕人必笑脸迎去；有人皮笑肉不笑，老陕人最厌恶。谁德高望重，脸面就大，说话就算数，众人都尊敬。

　　老陕人的脸发扬光大，就有了脸的文化。文化贴在脸皮上，外人羡慕，自家受活，有钱就盖房子，一般都后来者喜欢居上，不在村里冒尖，也要与邻居比高，比过了脸上风光，说话就气长。房子喜欢盖在路边，高耸着门楼，向过路人炫耀。屋里不讲究摆设，却讲究挂字画，不求真迹，却求名家。逢年爱贴春联，屋门贴，院门也贴，连猪圈、羊圈、牛圈都要贴。关中人为贴而贴，不像陕南人极讲究，一门贴双联或三联，字必求高手，意必求高古，人从门前过，不由要驻足，一步三回头。贾平凹说老陕人讲招牌，一点儿不假。这招牌是脸蛋，不搽脂抹粉，怎么能见人呢?有一年去韩城看文庙，户户有门楼，楼上有书法，雅者如“芝兰之室”、“永世其昌”，俗者如“勤俭持家”、“吉星高照”，仔细玩味，都有一种文化传承的味道。

　　我有个偏见，在此不打自招了吧。我总觉得，真正的老陕人，不在城里，而在乡下。所谓老陕十大怪，都在农村。秦腔是老陕人的脸蛋，可西安人爱者不多，想过秦腔瘾，得钻城门洞。西安要现代化，老陕文化势必淡化。脸蛋一味现代化固然好看，但已不是老陕人的脸蛋了。人在乡下，鸡犬之声相闻，村邻你来我往，有造谣的土壤，也有舆论的力量，谁要脸面，就得约束自己，也约束别人，道德风尚就易约定俗成，脸蛋文化就易一脉相传。人在城里，出入高楼大厦，上班化零为整，下班化整为零，音像之声相闻，隔咫尺如隔天涯，抬头不见低头见，见了就像路人，你不理我，我不理你。长此以往，真不敢想象。

　　人都有脸，所以才早晚洗脸净面。老陕人爱脸，固然不必爱到死要面子活受罪，却也不能一点儿脸面也不爱。人活脸，树活皮，还是有道理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