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母亲坟前的跪思

母亲坟前的跪思

　　早春，和朋友外出踏青。忽然接到父亲电话，说俩妹回老家给母亲烧纸去了。心就活动了，也想回老家去。朋友知心，表示愿往。说着话，老家就在眼前了。经过村里的坟地时，我下了车。我说，我要去跪坟。

　　远远看见迎春花黄，我知道那就是母亲的坟。母亲去后，大哥把一束迎春花枝插在了坟头，那迎春花就生根繁衍了。真好，春来了，母亲先知道了。迎春花黄得那么亮眼呵，那是母亲的魂魄吗？没有走近，泪水就出来了。泪眼里，迎春花瑟瑟发抖。“妈呀，你也在哭吗？”我双膝一软，跪在了母亲的坟前。

　　很长一段时间，我不能面对母亲的遗像。我的母亲，怎么就变成了照片？我不能谈论母亲。我的母亲，怎么就长行不归了呢？我不愿意回老家去，那里的一草一木能勾起我的思念，却不能把我的母亲还原。我甚至忌讳了母亲这个词儿。我是有自己的母亲的，可她如今去了哪里？

　　叶落归根。母亲也回到了自己的故土。是永远的回归，长眠地下，不复苏醒。白日想母亲了，夜里一定梦回故乡。有几回真正走在故乡的土地上，却恍惚在梦里。抓一把土，贴在脸上。这土里有母亲的足迹，母亲的汗水，还有母亲的眼泪。摘一片树叶，忍不住要亲，我确信那叶脉里，寄生着母亲的灵魂。我大口地呼吸，因为故乡的空气里，混合着母亲的声音和气息。打住，不能再联想。梦就是梦，沉浸在梦里，并不能使我回到从前，回到童年，回到一去不复返的日子。那时候，牵着母亲的手，只怕自己走丢。长大了，挣脱了母亲的手，不留神，自己真个给走丢了。

　　母亲是农转非到了城里的，但城里只有一张户口簿。此外，连接母亲与城市的，就是一个公共的院子，一间简易的平房。母亲开心，母亲满足。那时候回去，喜欢地坐在母亲跟前，听她说话。想到哪儿说哪儿。母亲常回乡下，老家也常有人来往，一村的新鲜事经了母亲的口，有了别样的滋味。母亲有自己的是非曲直，我不反驳，不争辩，不讲大道理，我只满足着听，满足着微笑和点头。这时候母亲一定也是满足的。儿子是她的骄傲，是她的精神，是她的梦想。她也应该知道，母亲是儿子的爱，是儿子的善，是儿子心灵的港湾。母子不是连心，母子是一个心。不见面了就想，想了就回家去。坐一坐，吃着母亲做的煎饼。母亲笑着，写一脸喜悦。在我的心里，煎饼就是爱。

　　终于住上了楼房，母亲却病了。楼房太大了，她早晚只占着一张床，面对着一台电视机。母亲爱看戏。第一年，问她看啥呢，她说看《张连卖布》呢。第二年，问她看啥呢，她说看秦腔呢。第三年，问她看啥呢，她说看电视呢。我就难受，不知道说啥好，心里平添了隐忧和牵挂。我抚摸着母亲花白了的头发，问：“妈，想我吗？”她微笑，像佛。不久前我这样问，她说：“不想。”她有她的思维，她说：“你好着呢！”当时，我的双眼就有泪花。母亲不想儿子了，那意味着什么呢？

　　母亲住院的时候，有一次突然睁开眼，看着我，含着无限的柔情。我说：“妈，你认得我吗？”母亲像是生气了，闭了眼，背过脸去，嘴里吐出一个清晰的字：“孔！”一刹那，我有点眩晕。“孔”是我的昵称，母亲一直专用。我迷信科学，迷信现代医术一定能妙手回春。

　　然而，母亲还是走了。走的时候那么坦然，那么慈祥，那么从容不迫，就像要去旅行一样。入殓的时候，兄妹长声号啕，母亲的嘴角却依然似笑非笑。村人说，母亲享了儿女福了，所以安心了。可直到现在，我一直没有安心。母爱是什么？是把六个儿女抓养成人。如果说孝心就是回报，可六个儿女，回报的只是六分之一而已！就这六分之一，也并非无懈可击。本可以做得更好，却留下多少遗憾在心里？今生今世，只有想跪的时候跪，想哭的时候哭了。

　　所以我跪着，我哭。真想再放长了声，把母亲从坟里哭醒来。泪眼注视着母亲坟头，声声呼唤，天地沉默。迎春花笑，残阳如血。